1981年9月,張孝騫(中)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參加會診(資料照片)。新華社發(fā)
新華社北京12月28日電 題:張孝騫的遺產(chǎn)
新華社記者李柯勇
一摞小本子、一根拐棍、一個聽診器,這是張孝騫的三樣遺物。
在記者的采訪中,每位醫(yī)生都滿懷敬畏地提起它們,似乎這幾個普通物件背后藏著道不盡的秘密。
如今,知道張孝騫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他已經(jīng)離世30年。生前,他職位不算高,連一本書都沒出過,也沒有給子孫攢下多少財富,卻留給后世一筆巨大的精神遺產(chǎn)。
醫(yī)生們景仰他,將他視為一個時代的高峰。
患者們懷念他,說讓他看病是一生的幸運。
?。保苍拢玻溉?,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隆重紀念內(nèi)科老主任張孝騫誕辰120周年。當凝視他那三件遺物時,人們會不由得思考一個問題——什么是醫(yī)生?
小本子:“醫(yī)道秘訣”究竟在哪里?
巴掌大小的筆記本,幾十冊,整齊地碼在協(xié)和醫(yī)院院史館一張老木桌上。打開來,里頭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病人的姓名、年齡、病案號、病情、初步診斷等,紙張已然泛黃。
作為新中國首批學部委員(院士),張孝騫有著崇高的學術地位,卻終生沒有一部獨立著作。在今天看來,這著實有些不可思議。除了一些單篇文章外,他留下的就是這些小本子。
現(xiàn)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內(nèi)科學系主任張奉春說:“他絕不是隨隨便便記的,那簡直就是一個資料庫?!?/p>
“85后”內(nèi)科醫(yī)生夏鵬剛來協(xié)和就聽人講過,當年查房,張孝騫總拿著小本子,遇到一些特殊病例,隨口就說,你去參考某書的某頁,就擺在圖書館哪個書架的什么位置;或者說,這類病哪種雜志報道過,截至哪年,總共有多少例。年輕醫(yī)生跑去一查,果然絲毫不差。起初,夏鵬還以為這只是傳說,后來偶然翻閱上世紀60年代的舊病歷,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竟不止一次被記錄在案。
曾有不少人想整理張孝騫的小本子,從中探求醫(yī)道秘訣,卻都迷惘而歸,無人能夠還原那些只言片語背后的幽深思考。
?。保梗罚纺辏保霸拢t(yī)生們對一名習慣性骨折的病人束手無策,請張孝騫來會診。只見他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一遍又一遍在病人身上摸索著,忽然,在右側腹股溝停了下來,那里有個誰都沒在意的小腫塊。他想了想說:“這大概就是病根?!?/p>
醫(yī)生們一頭霧水:腫塊究竟是什么性質?與病人的癥狀有什么關系?
張孝騫建議,把腫塊切除。
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術后,患者的病情很快好轉了。
而更大的驚奇還在后面——病理診斷證實,腫塊為功能性間葉瘤。這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病例,在此前的世界醫(yī)學文獻中,總共只報道過7例。
“張老的判斷力太驚人了。”張孝騫“重徒孫”輩的消化內(nèi)科醫(yī)生吳東說,“在那個信息匱乏的年代,要不是極熱愛醫(yī)學,不可能掌握這么淵博的學識。”
?。保梗福蹦辏谝淮稳珖缘膶W術會議上,會議組織者提出了一個極為困難的臨床病例,作為“擂臺賽”題目。來自各地的專家們紛紛作出診斷,但分歧很大。最后,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張孝騫身上。他精辟分析,得出了與眾不同的結論。而病理診斷結果證實,他的論斷完全正確,全場無不嘆服。
張孝騫總能見人所未見,思人所未思,洞察力之強,有時甚至超過機器。張奉春回憶,有一次會診一個胃腸病人,超聲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皬埨嫌H自給病人查體,手法很復雜,哪里深,哪里淺,位置、角度都有考慮,過一會兒說:‘這兒有個腫塊?!蠹矣秩ッ济怀鰜?。既然張老說有,那就重新做超聲,調換角度,左轉位,右轉位,終于——看出來了?!?/p>
一次又一次“奇跡”積累起了張孝騫傳奇般的聲望。人們說,他為中國醫(yī)學寫下了一部“無形的巨著”。年事已高時,他每次都由人攙扶著,顫顫巍巍地去查房。年輕大夫們前簇后擁,畢恭畢敬,如眾星捧月。
然而,他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不止一次談起自己的失誤:上世紀50年代,由于他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一位病人的靜脈炎病史,間接導致其出院后因肺動脈栓塞死亡。
“當醫(yī)生的時間越長,信心反而越小。”他在文章中寫道,“我看了一輩子病,我總覺得,一個醫(yī)生不管他的本領多么高,他對病人病情的了解,是無限度的,是無止境的?!?/p>
張孝騫參加會診的協(xié)和老樓10號樓223大教室迄今保持著原貌,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夫還記得當年的情景:他總是歪著頭,眼睛湊近小本子,仔細地記錄。晚年的他右眼幾近失明,左眼一米以外就看不清人,每天要靠擴瞳藥物維持視力,但仍堅持做筆記。他小心吃力地記著,字還是不知不覺寫串了行……寧靜的燈光照著他的白大衣,照著他衰老的禿頂和駝背,照出的不像一位被尊為“醫(yī)圣”的大權威,反倒像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
真正的秘訣,也許并不在那字里行間。
“我們最應該繼承的,就是張老真誠對待醫(yī)學的態(tài)度?!睆埛畲赫f,“無論何時,踏實行醫(yī)、虔誠治學的心不能變?!?/p>
1985年,張孝騫教授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內(nèi)科病房詢問患者病情及治療效果(資料照片)。
拐棍:“醫(yī)生能離開病人嗎?”
那根竹拐棍,是張孝騫晚年另一個“標配”。他去哪兒都拄著,用得太久,手柄都磨掉了漆。
直到89歲,他還拄著拐棍去診治病人。
?。保梗福赌辏吩?,呼吸內(nèi)科醫(yī)生陸慰萱想請張老幫忙看一個疑難病人,又很猶豫。那時張孝騫已確認了肺癌,一直痰中帶血。后來,張孝騫還是聽說了,拄起拐棍就出了門。
正是酷暑,烈日當頭。從門診樓到老樓的8樓2病房,要走500多步,爬42級樓梯。有電梯,但按規(guī)定只能用于轉運病人,張孝騫嚴守規(guī)定,步履蹣跚地去爬樓梯。不難想象,對這個生命只剩最后一年的老人來說,那段路是多么沉重的負擔!
當他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時,陸慰萱和病人感動得都呆住了。
那天,張孝騫為這個病人忙了兩個多小時。
這,是他一生中看的最后一個病人。
拐棍不離開老人,張孝騫離不開病人。直至85歲高齡,他早已辭去內(nèi)科主任職務,還堅持一周兩次門診、4次查房的慣例。
查房時,他常會指出,以前哪年、在哪個病房、哪位醫(yī)師主管過類似病人。有時連主管大夫本人都忘了,他卻記得很清楚,讓眾人目瞪口呆。甚至二三十年前看過的病人,他都能說出姓名、病歷號,仿佛一直陪伴在病人身旁。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張孝騫生就一副耿直、執(zhí)拗的性格,不懂得、不了解的東西,絕不隨聲附和。對不勤奮的學生,他會暴跳如雷;對不負責任的醫(yī)生,他會當面訓斥,甚至把寫得不合格病歷摔在地上,絕不顧及什么面子。連子女們都怕他。他的次子張友會說:“只要父親在,家里就靜悄悄的?!?/p>
但是,從來沒人見過張孝騫對病人發(fā)脾氣。
“很多病人找到家里請父親看病,他從不拒絕,而且不厭其煩?!睆堄褧f,“有時候我們都有點煩了,他還一遍遍地講解,生怕病人聽不懂、記不住?!?/p>
?。保梗福蹦瓿?,北京郊區(qū)某醫(yī)院一位醫(yī)生來找張孝騫,請他為一個年輕農(nóng)民作書面會診??戳瞬v,他感到單憑現(xiàn)有材料還不能下結論,就叮囑那位醫(yī)生,再給病人完善兩項檢查。
兩天過去了,一直沒有回話,張孝騫越等越焦急。讓助手打電話一問,檢查只做了一項。他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辦公室內(nèi)轉了幾圈,然后說:“不能等了。走,馬上去看病人!”說著,拉上助手就向郊區(qū)出發(fā)了。當然,又拄上了他的拐棍。
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專家,那么大年紀,卻親自跑來,那個從未見過張孝騫的農(nóng)民病人和他的醫(yī)生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為一代名醫(yī),張孝騫什么身份的病人都見過,卻從不以衣著華樸、地位高低、關系親疏來決定醫(yī)療態(tài)度,從來都一視同仁。
不論什么人寫信求醫(yī),他都親筆回復。協(xié)和檔案中,至今保存著他與各地老百姓的很多通信。如果來信人是北京的,他還會隨信附去一張門診預約條,客氣地寫上:“你要是方便的話,來醫(yī)院我再給你看看?!?/p>
后來他年紀大了,回信越來越吃力。學生想代寫,卻被他婉拒:“病人啊,因為尊敬我才給我寫這封信,如果我馬馬虎虎讓別人回答一下,對病人很不禮貌的?!?/p>
再后來,他實在寫不動了,為此深感自責。
?。保梗福赌辏痹拢慈?,89歲的張孝騫在日記中寫道:“復幾封人民來信,占去不少時間,有些字的寫法記不清了,必須查字典!衰老之象,奈何?!?/p>
這幾行字,不知讓多少后輩唏噓慨嘆。
聽診器:不僅僅是一個工具
張奉春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張孝騫晚年總是用一個特殊的聽診器——管子比通常的聽診器短半截。所以,他總是彎著腰聽,幾乎要趴在病人身上。
當時,張奉春看他吃力,就說:“您換我這個吧。”
張孝騫笑笑:“我耳朵不好了,短點才能聽得清楚些?!?/p>
原來,他是自己剪短的,就為了不失去最直觀的臨床感受。他一向不習慣靠下級大夫的匯報來診斷病情,而要親自查看。
有人說,張孝騫對臨床的堅持幾乎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不管現(xiàn)代化檢查手段多么豐富,他都認為不可以取代臨床直接觀察。并且,他最反對一上來就開一大堆檢查單,增加病人經(jīng)濟負擔。
“這不僅是醫(yī)療方法問題,背后是深沉的悲憫之心和濃濃的家國情懷?!痹屑氀凶x過張孝騫生平的吳東說。
年少時,張孝騫家境貧寒,上中學連做校服的錢都交不起。因此,他曾以實業(yè)救國為理想。可祖父說:“其實,中國又何止貧窮呢?疾病也是一種災禍啊。所謂貧病交加,生靈涂炭,才真是百姓的絕境?!边@一席話,讓他選擇了從醫(yī)。
“七七事變”僅一周,張孝騫就出人意料地辭去協(xié)和醫(yī)院的優(yōu)厚職位,舉家南下,寧肯去做一名普通教師,也不愿呆在淪陷區(qū)給日本傷兵看病,不愿充當侵略者的工具。
早年他曾兩次游學美國,不僅親身體驗了西方優(yōu)越的科研條件,還做出了引起全美醫(yī)學界關注的成果,卻都婉拒了“留下來”的邀請。他有一句名言:“生命的泉,即使拌和著血和淚,也要在自己的國土上流淌?!?/p>
只因心懷抱國之志,張孝騫覺得,戴上聽診器解除百姓疾苦,是一件神圣的事,容不得半點玷污。
1964年,學醫(yī)的張友會從外地調來北京工作,有關領導找張孝騫征求意見,問是否可以安排到協(xié)和醫(yī)院。張孝騫生硬地回答:“如何安排,是組織上考慮的事。如果征求我的意見,我不同意將他安排到協(xié)和。”結果,友會只好去了其他單位。
1979年夏天,張孝騫突然說:“我準備到上海去休息一段時間。”奇怪,張主任幾十年來從沒主動提出過休息的要求??!同事們勸他:“您要休息,也不能這種熱天往上海跑啊?!?/p>
張孝騫很堅決:“我現(xiàn)在必須離開北京?!?/p>
為什么?
他遲疑了一下,終于道出實情:“在今年報考醫(yī)院內(nèi)科的研究生中,有一個叫張振新的學生,是我的孫子。我留在這里,出題、閱卷、錄取均不方便,必須回避?!?/p>
大家只得同意他去上海。
這次考試,張振新因成績不佳而落選。
“我這是自私嗎?是對孩子不負責嗎?”事后,張孝騫也曾這樣自問,但他對當年一位采訪者說:“有一點是可以自慰的,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因個人私利而侵犯過社會的道義?!?/p>
他去世后,家人把他用了幾十年的一個聽診器送給羅慰慈留作紀念。羅慰慈是張孝騫人生最后階段住的呼吸組病房里的主管醫(yī)生,他把那個聽診器又用了幾十年,拿給記者看時,仍嶄新如初,足見保管之精心。
如今,羅慰慈也早已是耄耋之年,卻還清晰記得張孝騫的座右銘——“戒、慎、恐、懼”?!皬埨铣Uf,病人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了我們?。∥覀冊跄懿桓械娇謶帜??”
不熄的光彩
1985年8月19日,張孝騫的痰中發(fā)現(xiàn)了癌細胞,X光顯示他左上肺有個三角形的陰影??墒?,他仍舊拄起拐棍,照例去參加查房,助手怎么攔也攔不住。隨后,他又戴起助聽器大聲地為大家分析病例,臉都紅了,像個興奮的孩子。
他一生沒有什么嗜好,最大也幾乎是唯一的樂趣就是看病。
“當病人終于康復時,我就會有一種愛情爆發(fā)般的幸福感,會覺得天是藍的,樹是綠的,迎面吹來的風都是甜的?!彼@樣說。
他還說過:“我準備看病看到90歲,到那時我就退休?!?/p>
當他倒下時,已行醫(yī)65個年頭。
?。保梗福纺辏吃?,他已臥床不起。一天夜里,他剛從病痛中得到片刻解脫,一睜眼,就要求找內(nèi)科副主任朱元玨:“我有要事商量?!?/p>
朱元玨從家里匆匆趕來。張孝騫問:“醫(yī)院這么大,病人這么多,夜里有事找得到大夫嗎?”朱元玨湊近他耳邊輕聲做了解釋。
“哦——”他滿意地應了一聲,放心地睡去。
那時,距他去世只有幾個月了。在神智迷茫之際,他魂牽夢繞的依然是他的病人。當他痛苦呻吟時,只要誰講起病人,他就陡然有了精神,臉頰因興奮而微微發(fā)紅,眼睛里會立即閃出光彩。
那光彩,仿佛從來不曾熄滅,至今,仍閃現(xiàn)在人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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