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記者琚振華
中國海軍的固定翼飛機和艦艇就像兩條距離極近的平行線,看似成雙成對,數(shù)十年來卻從未相交——直到2012年11月23日,一個叫戴明盟的人給這對“平行線”漂亮地打了一個“結(jié)”,駕駛殲—15艦載戰(zhàn)斗機平穩(wěn)降落在遼寧艦的甲板上。從那時起,這個“結(jié)”就成為海軍戰(zhàn)斗力建設(shè)的一個嶄新起點,迎來了中國海軍的新時代。
從此,戴明盟十年磨一劍的故事開始為大家所知,“航母戰(zhàn)斗機英雄試飛員”“改革開放40周年改革先鋒”等榮譽接踵而來。而另一方面,戴明盟和以他為代表的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們,又像皮影戲中的人物,大眾永遠只能看到一個輪廓,無法洞悉任何一個表情。
“19歲成為飛行員之前,我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任何過人之處。”戴明盟對新華社記者說,“即使是現(xiàn)在,雖然從事了一個特殊的職業(yè),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除了笑點和淚點都有點高。”
?。ㄒ唬?/p>
“笑不過三秒!”
連續(xù)8次著艦飛行訓練后,27歲的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學員劉樹渤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帶著怨氣這樣指代戴明盟。自從在央視《開講啦》節(jié)目中被撒貝寧調(diào)侃“笑不過三秒”后,戴明盟的這個新外號很快就在他的學員中傳開了。
劉樹渤前一天晚上臨睡前得知次日飛行的后艙搭檔是戴明盟后,便第一時間查看天氣,然后重新穿上衣服,把訓練計劃仔仔細細地再看了一遍。
第二天的訓練異常順利,用劉樹渤自己的話說,“他就像空氣一樣,雖然在我后艙,卻感覺不到存在?!钡@種自信僅僅持續(xù)了一會,戴明盟就在隨后的講評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羅列了劉樹渤涉及反應速度、注意力分配、固僻動作等方面的12個問題,當場令劉樹渤的臉青一陣紅一陣。
作為海軍航空兵某主力三代機飛行團中的尖子,自從被選拔到這里,劉樹渤已多次遭受了戴明盟此般“暴擊”。
多年來,戴明盟一直堅持與每一名飛行員同乘飛行訓練,這在全軍來說也是少有的?!帮L險概率和工作量是大了一些,但這是了解飛行員最好的方法,沒有之一?!贝髅髅苏J為,“在塔臺指揮也能了解,但那是通過飛機姿態(tài)判斷和推測的。只有同坐在一個駕駛艙里直接看到的,才最真實。”
從空軍選調(diào)過來的耿維謙頗為自豪地說,戴明盟對每名飛行員的特點了如指掌,甚至不需要看名單,只看飛機的飛行姿態(tài),就能立馬說出飛行員的名字。
?。ǘ?/p>
站在飛行指揮塔臺,穿著連體飛行服的戴明盟顯得年輕、強壯而精干,絲毫看不出已到48歲“高齡”。在他面前的巨大玻璃窗外,一架架飛機激蕩著巨大的轟鳴聲起起落落。
戴明盟是首批來到這里的5名飛行員之一,更確切地說,是試飛員——那時國產(chǎn)艦載戰(zhàn)斗機尚處在試驗階段,他的主要工作是和飛機的設(shè)計師、工程師一同工作,用實踐去驗證理論,找到飛機的各種極限值,“殲—15到底能飛多遠、飛多快,最小轉(zhuǎn)彎半徑、最短起飛距離,都是那個時候試飛出來的?!?/p>
很長一段時間,戴明盟每天和殲—15總設(shè)計師孫聰泡在一起,一起討論、一起推算、一起檢討,然后一個在天上飛行,一個在地面記錄。當一項設(shè)計值在實踐中被驗證后,孫聰總會興奮地抱住戴明盟,歡笑或落淚;而戴明盟則完全是另一個風格——??床怀鲆稽c波瀾,連從駕駛艙出來的速度與步幅都沒什么變化。
但他們都把殲—15當成了自己的孩子。2012年11月23日,戴明盟駕駛編號為552的殲—15穩(wěn)穩(wěn)降落在遼寧艦甲板上,整個遼寧艦都沸騰起來,首長手捧鮮花筆挺地站在甲板上,淚流滿面地迎接戴明盟。
“我趕緊打開艙蓋準備出艙??赡苁俏业谋砬榭雌饋聿⒉皇悄敲撮_心,或者興奮,我的耳機里立即傳來了指示?!贝髅髅苏f,“這是個特殊的指示:要我開心點,笑一笑,出艙時要向大家揮揮手?!?/p>
?。ㄈ?/p>
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時,人的新陳代謝率隨之提升,呼吸加快、心跳加速,為身體提供更多的能量,以應對特殊的情況。過山車乘坐者、蹦極者以及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這類非正常環(huán)境體驗者,往往最能感知身體的這種變化,但他們身體的反應卻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絕大多數(shù)人頭腦空白雙手發(fā)抖,只能下意識地尖叫;后者不僅能保持清醒,還能進行更快的判斷和更精準的操控。
劉樹渤平時的心率是60到70,空中飛行時是80到100,但著艦訓練時心率常常飆升到140以上。劉樹渤并不懼怕心跳加速,他此時要在幾十秒時間內(nèi)觀察機艙內(nèi)外幾十個點的信息,并進行對應操作,“特別平靜的時候肯定來不及?!?/p>
1996年的一天,25歲的戴明盟駕駛殲—6戰(zhàn)機進行飛行訓練時突遇故障,他在跳傘下降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菜地遍布一排排的竹竿,上面纏滿了綠油油的豇豆藤,如果落在四根竹竿中間,肯定會有竹竿扎進身體。戴明盟在降落之前瞥了一眼便立即決定,要瞄著一根竹竿下去,就像瞄著“田字格”的中心,只要確保不被它扎到,就能贏得四倍的空間。
英雄與普通人的區(qū)別,也許就是在危機面前極短時間內(nèi)做出的判斷。“這種能力到底是先天的還是后天訓練得來的?”有過初教—6、殲—6、蘇—30、殲—15等16種機型飛行經(jīng)驗的戴明盟并沒有多余的話:“我認為是訓練得來的!”
?。ㄋ模?/p>
2016年4月27日,張超成為第一位英勇殉職的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把時間往前推21天,另一名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曹先建也在飛行中突遇飛機故障。
“是立即跳傘保命,還是想方設(shè)法保飛機?我嘗試過繼續(xù)控制飛機,因為故障飛機比正常的飛機更有價值。”如今已成為黨的十九大代表的曹先建說,“說實話,我下決心前一點都沒想過要跳傘,下決心后跳傘一點都沒猶豫!”
保飛行員還是保飛機?這是一個大多數(shù)飛行員都不太喜歡回答的問題,卻是戴明盟和記者談得最多的話題。他自己跳傘摔過飛機,也在空中遭遇發(fā)動機熄火后僅用單個發(fā)動機將飛機安全帶回地面。
“這是一個偽命題,就像‘老婆和親媽同時掉水里老公先救誰’一樣,站在岸上就這個假設(shè)進行討論,三天三夜也說不明白。如果她倆真在水里撲騰了,你立即會做出反應,同時會發(fā)現(xiàn),原本你糾結(jié)的和你做出的決定間,沒有多少關(guān)系。”
“保飛行員還是保飛機,對我們而言只有一句話:覺得飛機能控制就繼續(xù)控制,控制不住就跳傘——張超是這樣,曹先建也是這樣,他們都是專業(yè)的!”戴明盟說,唯一是不能在人口密集區(qū)墜機,“假如飛機墜毀在了學校,飛行員即使跳傘活了下來,那也是死了!”
(五)
不值班的周末,戴明盟會在周五晚上回到位于市區(qū)的部隊公寓房。公寓房所有的家具都是制式的,只有廚房里各式各樣的廚具才能稍顯女主人的愛好。每到小區(qū)門口,戴明盟都會拐進隔壁的菜市場。這次,他買了一塊上好的二刀肉、一把大蔥和一包紅辣椒。
戴明盟的妻子江燕是典型的重慶妹子,長得小巧精致卻又爽朗大方,聊天時常常會爆發(fā)出哈哈哈的大笑聲?!拔覀冇心?,穿上軍裝,他跟我沒關(guān)系;換回便裝,他得聽我的!”公寓里,江燕倚著廚房的門,看著戴明盟在里面忙活。
“你忘放泡姜了!”江燕指出了戴明盟的一個失誤。
看著鍋中已開始變色的肉片,戴明盟“無奈”地看了江燕一眼,似乎在說“算了吧,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不行,不放泡姜的回鍋肉就不好吃了!”江燕雙手環(huán)胸,“女神”范乍現(xiàn)。關(guān)小火,拿泡姜,切小片……戴明盟接下來的動作沒有一點猶豫。
對于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而言,戴明盟的關(guān)鍵詞是“圓滿”——圓滿完成艦載戰(zhàn)斗機試驗定型、圓滿完成艦載戰(zhàn)斗機著艦、圓滿實施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培訓??蓪τ诩彝ザ裕年P(guān)鍵詞卻是“錯過”,錯過了家庭團聚、錯過了女兒成長、錯過了共同老去……
“現(xiàn)在,我把部隊和家庭分成兩個頻道,切換速度要快,切換程度要徹底,不能再隨隨便便錯過了。”為了“討好”女兒,戴明盟常擠出時間陪她玩夢幻西游,還經(jīng)常陪江燕去看電影,最近的一部是《毒液》,“我倆幾乎把所有漫威英雄電影看了個遍?!?/p>
錯過,其實也是絕大多數(shù)戰(zhàn)斗機飛行員的痛。他們大都與妻子兒女兩地分居,這些“單身漢”晚上八九點鐘時都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然后打開視頻通話,扮著各種鬼臉大喊:寶寶乖,我是爸爸啊,爸爸想你啦,快叫爸爸,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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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陸基戰(zhàn)斗機飛行員而言,戰(zhàn)斗結(jié)束返航就意味著回家;對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而言,戰(zhàn)斗結(jié)束最疲憊的時刻卻要迎來最危險的著艦,緊隨其后的還有搖晃的生活、狹小的空間和漫長的航程。戴明盟毫不避諱作為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的自豪,始終認為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本質(zhì)上是會飛的艦員,他們的根在遠海大洋,“與其他兵種飛行員相比,我們要吃更多的苦,經(jīng)歷更多的危險!”
19歲的那個生日,是戴明盟人生的分界線——那天,一封來自空軍第二基礎(chǔ)飛行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被送到重慶市江津區(qū)石門鎮(zhèn),重慶嘉陵機械廠的技術(shù)工人戴雨林為此在家里擺了一大桌菜,興奮地對每一個人說著同一句話:我兒子以后就是飛行員了!
遺憾的是,戴雨林沒能看到兒子飛上藍天?!拔沂窃诟赣H走后一個多月才知道消息的,他讓所有人瞞著他的病情,甚至他的離世?!贝髅髅苏f,“我這嗨不起來的性格,多少也有一點他的影子吧?!?/p>
2016年棄機跳傘受傷后,曹先建連續(xù)住院419天,兩排長長的傷疤沿著脊椎永遠留在了他的背上?!八腥硕疾粩嗟亟o我鼓勵,唯有平時接觸最多的戴明盟是不冷不熱?!?/p>
曹先建當時不知道的是,戴明盟早已“串通”了主治醫(yī)師和護士長,對他住院期間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帮w行員是主宰飛行的唯一主體,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比什么都重要?!贝髅髅酥皇窍M芟冉ㄗ约邯毩Q定是否要回來,而不是被周圍的環(huán)境推著回來。
曹先建最終被編入原來的隊伍里,沒有特殊對待,沒有降低標準,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補訓,駕機重返海天。
“他確實遇到了特殊的事,但我從不把他當做特殊的人!”戴明盟說。
在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這個圈子里,48歲已是臨近“退休”的年齡,但戴明盟從不認命,依舊堅持每天鍛煉,每天飛行。在他身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在搏擊層層空氣,秒殺種種威脅,用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特有的斗志實現(xiàn)人生的躍升。
“如果運氣好,我還能飛2年,到50歲。那時候,我們第一代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員將正式告別飛行,但我的生命早已融入艦載戰(zhàn)斗機飛行里。”戴明盟說,“我更欣慰身后有這些年輕的飛行員,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并準備為之奮斗一生,無論是鮮花和掌聲,或是流血和犧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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