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答問
陳平原:學會理解圖像的力量
▲晚清畫報封面。由受訪者提供
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近日出版了一本大書《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這本厚達500多頁的專著,寫作時間長達20余年,是晚清畫報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兼及新聞史、繪畫史與文化史的跨界研究。該書牽涉從晚清到民國初年的畫報120種左右,重點論述了其中的三四十種。書中通過各自獨立但又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十篇文章,條分縷析近代啟蒙、新知傳播、女子學堂、科幻小說、帝京想象等諸多內(nèi)容,配上300多幅圖片,生動再現(xiàn)了晚清畫報繽紛的面目。
用陳平原教授自己的話說,這本書是希望“發(fā)凡起例”,建立一種研究畫報甚至是圖像的模式,自己或旁人都可以因之為據(jù),繼續(xù)擴展這一研究領(lǐng)域。而這本專著也確實打破了此前的圖像研究囿于一隅,忙著“講故事”的通病,可以說,將圖像研究這一日益重要的課題,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近日,筆者采訪了陳平原教授,請他談談晚清畫報研究的諸問題。
做畫報研究必須有大的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視野
楊早:您這本書前后寫了二十來年?
陳平原:對,是寫了二十來年。但我經(jīng)常跟他們解釋,不是說二十年就寫這一本書,我還做了好多別的事呢。不能過分強調(diào)寫作時間,否則,人家會覺得你吹牛。
楊早:中間一直穿插別的研究,但是長度確實有這么長……我想先問問陳老師,您對圖像本身的興趣是從何而來?在您感興趣的“圖像”之中,“畫報”的位置跟別的圖像有什么不一樣嗎?
陳平原:小時候,我們家訂畫報,記得是《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之類的。或許是這種早年的閱讀,養(yǎng)成了我對圖像的興趣。至于做研究,那是很晚的事情。但有一點,我同時對幾種不同性質(zhì)的圖像感興趣,除了日后成為學術(shù)課題的“畫報”,還對版刻圖像,比如繡像小說,還有老照片等感興趣。你會記得咱們當初做《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xiàn)代中國》時,特別強調(diào)老照片的選擇與插入。十多年前,我寫過《從左圖右史到圖文互動——圖文書的崛起及其前景》,專門討論“讀圖時代”的困惑,以及如何使用不同性質(zhì)的圖像來制作圖文書。當然,別的都屬于個人興趣,真正做成專業(yè)研究的,目前只是畫報。
你問我畫報為什么跟別的圖文書不一樣,很大程度在于畫報是以圖像為中心來展開敘事。第一是圖在文前,第二是敘事為主。別的圖文書,圖像只是配合。就像二十年前我們做《觸摸歷史》那本書,圖像是為了配合文字而精心挑選的。明清小說戲曲插圖都是這么做的,先有文,再配圖。傳統(tǒng)中國,有很多種配圖的書籍,宋人鄭樵《通志略·圖譜略》就曾開列對于古今學術(shù)有用的十六類圖譜。若局限在講故事,目前不難見到的影宋刊《列女傳》,也是很好的例子。只是所有這些圖像制作,都用來配合文字的。畫報改變了這種圖文配置方式,以圖像為主,文字反而成了配角。對于像我這樣習慣靠“解字”來“說文”的中文系教授來說,關(guān)注并研究畫報,必須補美術(shù)史、圖像學、印刷史等方面的知識和課程。
楊早:所以這個課題有可能會延展到后面像《良友》這種以照片為主的畫報嗎?
陳平原:其實,幾年前,東方出版社刊行我的《圖像晚清——》《圖像晚清——之外》后,就一直希望我照這個體例,繼續(xù)往下做,比如,編撰《圖像民國——》《圖像民國——》等,即使做得不太專業(yè),也都可以成系列。若再配上《圖像共和國——》《圖像共和國——》,那就更好了。我沒敢答應,怕精力不濟,做不過來。也考慮找兩個學生,比如現(xiàn)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倪詠娟,十年前她跟我做碩士論文,題目就是《被消費的戰(zhàn)爭圖像——以抗戰(zhàn)時期的畫報為中心》;還有方錫德(北大退休教授)的學生、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的陳艷,她在北大做的博士論文是關(guān)于《北洋畫報》的。我自己沒時間,或者請她們一起來做,或者放手讓她們做。而現(xiàn)在跟我念博士的馬嬌嬌,她在做中共晉察冀軍區(qū)主辦的《晉察冀畫報》,以及晉冀魯豫軍區(qū)的《人民畫報》等研究,那也是挺有意思的。
今天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建立一個理論框架,還有就是找到合適的研究方法。畫報研究若做得不好,就是在講故事,而單是復述畫報內(nèi)容,意義不大。所以我才會說,畫報很有趣,但做畫報研究很艱難,難處在于你必須有大的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視野,才能看出那些圖像集合的方式以及背后蘊涵的意義和內(nèi)涵,而且能將其充分闡發(fā)出來。這個題目可以延伸,不斷地往下延伸,將來還會有人做晚清畫報,做民國畫報,做新中國畫報,而且會有很好的發(fā)展前景,這點我深信不疑。
畫報本身有一種“溢出效應”,也許正是編者期待的
楊早:您在書里面特別強調(diào)畫報是低調(diào)啟蒙,比如,假設同一撥人辦的《中華報》《京話日報》和《啟蒙畫報》,確實是從小到大,圖會越來越少,《中華報》的“開官智”,它的圖,就比“開民智”的《京話日報》要少。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比如魯迅說《點石齋畫報》本來就是“喜歡新學之人”的“耳目”,所以辦報人的初衷,可能覺得畫報主要是給婦孺看的,但實際傳播過程中,偏遠地區(qū)看不到的一些新的事物,或者說,北京上海的互相觀看,這方面畫報會起到一種想象的作用,所以這是不是可以描述成:畫報本身有一種“溢出效應”,就是辦的人可能沒想達到的目標,但它實際產(chǎn)生了一個不太一樣的結(jié)果,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陳平原:你舉這個例子很好,像北京的《中華報》《京話日報》和《啟蒙畫報》,主事者當初設計時,閱讀難度確實是依次遞減,《啟蒙畫報》的定位是比較低級的??珊髞頃l(fā)現(xiàn),《啟蒙畫報》停辦后,還繼續(xù)被作為“畫冊”保存與閱讀。你說的“溢出”,應包含這個意思,也就是時間上的溢出和空間上的溢出。所謂空間上的溢出,是在傳播過程中產(chǎn)生的。比如,由于生活環(huán)境不同,《點石齋畫報》在上海閱讀是一個意思,在長沙閱讀是另一個意思,在邊遠小城閱讀就更是另一個意思了。這里說的是空間上的以及時間上的閱讀差異,還有一個,那就是年齡因素。畫報的主要讀者,最初設定為婦孺,可實際上,有文化的成年人也照樣看。否則不能理解,為何標榜淺俗的畫報,能在都市人群里長期生存且廣泛傳閱。知識傳播有它的階梯性和有效性,但說出來的宗旨與目標,與實際效果并非完全一致。我以前談過“理想讀者”的問題,同一本書,給大學生看和給普通市民看,效果不一樣,前者還會有再傳遞乃至再生產(chǎn)的功能。在我看來,晚清畫報在設定目標讀者時,是留了一手的,那種溢出效應,說不定正是他們所期待的。
楊早:我發(fā)現(xiàn)您的這本書里也談到,但是不太多的,就是教科書。190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最新國文教科書》的時候,實際完全由日本的專家來幫助做的,因為《最新國文教科書》里面的配圖,跟日本的小學課本幾乎就是一致的,那么教材這個大塊,跟畫報之間有沒有通約性或者溝通性?比如畫教材的這撥人和畫畫報的是不是同一撥人?
陳平原:教科書因為有教育體制在支撐,發(fā)行比單靠市場的畫報好多了。晚清民國的大書局,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都很倚重教材的編寫與發(fā)行。教材的編寫比較容易借鑒日本同類讀物。畫報不是這樣的,它主要與新聞結(jié)盟,時間性與地域性很強,無論是晚清的上海、北京、廣州,畫報都是獨立經(jīng)營的。
楊早:但是畫家呢?
陳平原:《點石齋畫報》那個畫家群,是能鉤稽出來的,因為每幅圖都有署名。而為教科書畫插圖的,一般沒有署名。大而言之,為畫報畫插圖的,職業(yè)及人格上是較為獨立的;而為教科書畫插圖的,多為出版社的雇員。單就繪畫技術(shù)而言,為畫報繪制插圖的,要高于為教科書配圖的。
抽象的以及深層次的思考,還得靠文字
楊早:晚清畫報實際上是兩條路,一條是啟蒙,面對婦孺;另一條就是時事,這兩個是它特別明顯的特點。
陳平原:啟蒙是目的,時事是主干,但不可能每篇都是時事,必定有些只是介紹新知??梢赃@么說,讀書、生活、新知三者都得有(笑)。新舊結(jié)合,中外并舉,古今穿越,雅俗共賞,這是編畫報的訣竅。
楊早:所以這里面也有很多想象,比如《啟蒙畫報》會畫古人,但其實畫家對古人的想象也沒有經(jīng)過很嚴格的考證。
陳平原:那是因為有所本,比如《啟蒙畫報》最重要的欄目“倫理”,第一年1-4冊刊出的“蒙正小史”,從圖到文,都是借鑒明人涂時相的《養(yǎng)蒙圖說》。
楊早:有所本,對,就是您后來說的混搭。但是有所本就到明清,它有時候畫的是春秋時代,或者是比較早期的時候,就還是把它畫得像后來的人一樣。這就像戲曲一樣,所有人都是明代的衣冠。
陳平原:因為沒有辦法,晚清畫家不具備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魯迅曾嘲笑李祖鴻繪制的《長恨歌畫意》,“然其中之人物屋宇器物,實乃廣東飯館與‘梅郎’之流耳”,結(jié)論是:“紹介古代人物畫之事,可見也不可緩?!笨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春秋戰(zhàn)國的人和今天的人長相差別不會很大,但服飾打扮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一直到今天,電視劇經(jīng)常出錯,不斷被人挑毛病。這就難怪晚清畫家不考究了。
楊早: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跟當下有關(guān)系。畫報是為了配合對婦孺的啟蒙,現(xiàn)在您看市場上,繪本賣得特別好,小孩子從小看繪本習慣了,以后是沒有動力去看文字的,圖像的沖擊力,易得性,會很容易就替代文字變成知識的主要來源。那么這個跟以前都不太一樣,因為以前是偏文字,“左圖右史”的傳統(tǒng)失落之后,實際上是偏文字,而不是偏圖像?,F(xiàn)在這樣一個從文字到繪本的轉(zhuǎn)換之后,中國人對知識的接受會有一個很大的影響,這個影響您覺得是什么樣的呢?
陳平原:其實不只是繪本的問題。我們都知道,今天走在大街上,各式各樣的廣告,刺激你的感官;回到家里,電影電視,圖像的沖擊力越來越大。如果是戰(zhàn)爭或災難的報道,那絕對是圖像更有沖擊力。比如唐山地震與汶川地震,后者更震撼人心。所以我才會說,今天中文系的學生,不能只滿足于“說文解字”,還得學會理解聲音的魅力以及圖像的力量。我相信,這方面的研究會逐漸多起來。只靠文字來傳遞知識與情感,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必須意識到,文字越來越面臨圖像以及聲音的挑戰(zhàn)。
圖像挑戰(zhàn)中,就包括閱讀繪本長大的小孩子,日后的閱讀趣味,能否重新回歸文字。美術(shù)館里,面對一幅名畫,如何有效地鑒賞與解讀,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不僅是審美,還會涉及歷史的、文化的、人情的各種因素。所以,讀圖能力的培養(yǎng),會變得日益迫切。
我知道你關(guān)心的是另一個問題,這些讀圖長大的孩子們,日后能否有正常閱讀文字的能力。這個尷尬的局面,日本人比我們走得更遠,他們的漫畫以及動漫,早就用來解說馬克思的《資本論》了(笑)。我們都知道,圖像在傳遞知識方面有其局限性,抽象的以及深層次的思考,還得靠文字。有些隱藏在表面現(xiàn)象之下的情感,也必須靠文字才能呈現(xiàn)。但直觀性、沖擊力,以及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等特色,使得圖像敘事自有其獨特魅力。十幾年前,我請東京大學尾崎文昭教授來講課,專門討論日本的漫畫在傳遞知識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以及局限。你的提醒很重要,這么多人讀漫畫長大,日后如何轉(zhuǎn)向文字為主的世界,是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注:陳平原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中國散文小說史》等。
楊早系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副秘書長,《話題》系列主編。近年主要關(guān)注中國近現(xiàn)代輿論史與文化史、當代文化研究等。(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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