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马德里，阿根廷总统米莱在访问西班牙期间参加活动

文/马晓霖 张禄博

编辑/吴美娜

　　前殖民地与前宗主国的关系是当代地缘政治中最复杂的问题之一，西班牙与拉美一些国家近来紧张的关系即是明证。

　　当地时间10月8日，委内瑞拉全国代表大会（议会）批准一项提案，要求委内瑞拉政府断绝与西班牙的外交、商业和领事关系，以抗议西班牙议会承认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当选”委总统；9月末，墨西哥当选总统辛鲍姆拒邀西班牙国王出席其就职仪式；再往前的5月21日，西班牙外交大臣阿尔瓦雷斯宣布，无限期召回本国驻阿根廷大使玛丽亚·赫苏斯·阿隆索，以抗议阿根廷总统米莱访西期间针对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及其夫人所发表的不当言论。

　　有观点认为西班牙在拉美正遭遇外交危机，进而导致其在该地区影响力的下降。但更深层次看，这些事件本质上只是国际政治动荡以及拉美地区思想解放与西方意识形态冲突的一种体现，西班牙在拉美仍然保持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其仍然是欧拉关系的一个重要支点。

对拉美影响深广

　　西班牙与拉美作为前宗主国和前殖民地，关系错综复杂、纠缠不断、彼此影响。不同于有些国家，西班牙在拉美没有采取近乎赶尽杀绝的手段，而是采取以资源掠夺和文化同化为主的殖民策略，其影响以不同形式延续至今。

　　尽管获得了政治上的独立主权，但当代拉丁美洲国家实质上均不同程度向西方让渡了资源和经济主权，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拉关系演变成既紧张排斥又合作依赖的动态平衡。

　　二战后世界格局重塑，拉美绝大多数国家不得不尽快融入西方经济发展体系，这一背景下，西班牙成为拉美国家融入当时西方所主导的世界秩序的重要节点国家，拉美则成为西班牙谋求立足美欧“富人俱乐部”并施加影响力的重要筹码。双方为此不仅快速巩固了经济与文化联系，而且全面加强了政治领域的合作。

　　在政治上，西班牙支持拉美国家维护民族独立、国家主权的努力，反对外来干涉，以此赢得了拉美国家的信任。

　　在经济领域，西班牙通过自由贸易协定和双边合作框架、外贸贷款、直接投资，成功推动了其与拉美国家在经济领域的深度融合。西班牙先是在基础设施和能源领域进行大量投资，墨西哥、智利、巴西等国成为重要合作伙伴。西班牙桑坦德、毕尔巴鄂等银行通过直接投资和收购，在拉美铺设广泛的业务网络，并在市场占据主导地位。西班牙电信公司在拉美的影响力巨大，尤其是在巴西、阿根廷、秘鲁等国。旅游经济的双向增长，也加深了双方的文化和经济交流。

　　教育与学术方面，通过大学、研究机构之间的深度合作，特别是在历史、法律、金融、社会科学、生态学等学科领域的交流合作，西班牙深刻影响着拉美。

　　科技与创新方面，双方在可再生能源、医药研究、农业技术等领域的重点合作成果丰硕。同时，双向的移民潮进一步加深了二者间的情感联系。除此之外，双方在文学、历史遗产、艺术与影视产业等方面一直保持密切合作。

　　尽管如此，拉美国家对殖民历史的负面心理仍然存在，经济合作上的不平衡也使矛盾随之产生。西拉之间多项协定降低了关税壁垒，简化了在拉投资流程，刺激了欧盟公司通过西班牙更激进地进军拉美市场。

　　欧盟的金融资本运作模式对拉美优质资源实现长期占有，形成新的“经济殖民”。甚至日本、韩国资本也以西方阵营的身份通过联合西班牙金融机构，渗透拉美资源部门，从而再次激发拉美国家的反殖民意识。

　　如今，拉美很多国家反美、反西方情绪空前，反过来加剧了西班牙与拉美国家之间历史遗留问题和新矛盾的显化。一系列紧张关系接连被引爆，使得西拉关系陷入低谷。

早已无法独闯拉美

　　西班牙之所以一改上世纪对拉策略，甚至偶尔表现出无所忌惮，是因为其已不再具备独立大规模拓展拉美业务或施加决定性影响的能力，也便不再极力维护与拉美国家普遍友好的战略。随着全球治理体系的复杂化以及拉美自身的发展，西班牙深知，必须借助欧盟和其他国际伙伴的支持，才能在拉美地区保持一定的影响力。

　　经济实力方面，西班牙的潜力和市场规模都无法与大国竞争，在拉美市场难以占据主导地位。尽管西班牙在拉美的投资总额较大，但许多拉美国家，特别是巴西、阿根廷和墨西哥加强了本国经济的多样化发展，并广泛建立与亚洲和北美洲市场更紧密的经济联系，逐步减少了对欧洲尤其是西班牙的依赖。

　　政治影响力上，多极化趋势使国际关系更趋复杂，拉美国家日益独立，在国际事务中变得更活跃，开始主动在国际上探寻更多机遇与合作，不再依赖西班牙的支持。一个事实是，西班牙作为欧洲国家，在一些较新成立的拉美一体化组织，如南美洲国家联盟（UNASUR）、拉美太平洋联盟（AP）等中地位并不突出。随着拉美国家逐渐加强区域和跨区域合作，拉美国家越来越倾向于通过地区合作解决问题，进而导致西班牙在拉美经济委员会（CEPAL）的影响力下降。

　　此外，随着全球化和互联网的发展，其他地区文化在拉美的影响逐渐增强，尤其是美国的文化软实力对拉美年轻一代有显著影响。同时，拉美国家的文化自觉也在增强，导致西班牙在文化和社会层面对拉美的影响力进一步减弱。

　　诚然，西班牙与智利、秘鲁、哥伦比亚、乌拉圭、古巴等多数国家外交及政治关系稳定，与墨西哥、阿根廷关系依然密切，但由于全球权力格局的变化以及拉美地区日益增强的自主意识和区域一体化进程，西班牙已无可能独自在拉美发挥决定性作用，只能作为一个支点，融入欧拉和中拉关系等的发展之中。

现代欧盟—拉美关系中的西班牙

　　西班牙学者、政治家始终是欧盟内部倡导与拉美建立更紧密合作的积极分子，并竭力协调各方。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欧拉合作长期缺少新增长，2023年西班牙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撮合重新启动欧盟—拉美加勒比共同体峰会，企盼恢复和加强双方的合作关系。

　　事实上，欧盟从没放弃已经拥有的和未来能得到的利益。但在谈判中，欧盟时常显露出的居高临下态度，以及对拉美设置技术壁垒，增加了拉美国家的反感。

　　与此同时，许多拉美国家对欧盟的投资者怀有某种历史上的不信任感，特别是在涉及自然资源开发、农业和采矿业等与土地相关的经济领域心怀戒备。尽管欧盟和拉美有着强贸易关系，但许多拉美国家感受到这种关系中结构性的不对称，导致拉美国家对同欧盟开展深层次经济合作更加谨慎。这种防范心理，形成一种无形的投资壁垒，使得现阶段两个区域之间的经济合作难以取得实质性突破。

　　尽管存在结构上的矛盾与分歧，欧盟、拉美在多个领域仍表现出强烈的合作意愿。而西班牙凭借其与拉美在经济、政治和学界的紧密联系，仍可以有效建立并维护对话渠道。实践表明，西班牙有能力推动双方在多个领域的交流与合作，通过积极的角色扮演和策略运用，在双边合作中发挥重要作用。

　　文化与教育方面，西班牙各个学术机构保持着与拉美的高频次交流。这在法律、金融、社会民主、生态发展领域尤为突出，潜移默化地对拉美人才价值观培养、政策制定、文化理解等方面产生影响，推动该地区向欧洲模式靠拢。

　　商业方面，西班牙与欧盟其他成员国的合资企业会抵制甚至破坏其他国家在该地区的商业活动，试图维护它们在关键领域的主导地位。这一现象在能源、矿产、银行业和基础设施项目中尤其明显，限制了新兴市场国家进入拉美的发展机会。

　　此外，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经济委员会（ECLAC）、拉丁美洲一体化协会（ALADI）、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安第斯共同体（CAN）等较早期成立的区域一体化组织中，西班牙仍具有较强影响力。同时，作为拉丁美洲开发银行（CAF）的股东成员，西班牙在支持该地区基础设施建设和可持续发展项目中仍扮演着重要角色，使其在欧拉合作中左右逢源。

　　（马晓霖系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张禄博系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特约副研究员，广西外国语学院拉丁美洲研究中心副主任）